《2015年春节祝词》是诗人蓝蓝难得一见的长诗作品,呈现的也是蓝蓝迥异于日常表达的另一种风格,它犀利、尖锐、沉郁,甚至饱含激愤,又不晦涩。你能从汹涌的词语激流里触摸到她滚烫的热血和疼痛,这“祝词”不是诗人的自言自语,而是她对既往的回望和深度沉思。 事实上,如何把个人的生命经历与家国历史和现实结合起来,一直是当下中国诗人的短板,其难度甚至有点让人望而生畏。在这里,蓝蓝做出了自己的可贵探索和有力回答。(谷禾)
蓝蓝(1967—),原名胡兰兰,祖籍河南郏县,出生于山东烟台。1988年毕业于郑州大学。出版有诗集:《含笑终生》、《情歌》、《内心生活》、《睡梦睡梦》、《诗篇》、《蓝蓝诗选》、《从这里,到这里》;中英文双语诗集《身体里的峡谷》、《钉子》;出版俄语诗集《歌声之杯》(与巴别洛夫合著);出版童诗集《诗人与小树》;出版散文诗集两部,散文随笔集四部;长篇童话三部,短篇童话集两部,编著童话一部。作品被译为英、法、俄、西班牙、德、日、韩、希腊、弗拉芒、葡萄牙、罗马尼亚、克罗地亚等十余种语言在国际杂志发表。曾获刘丽安诗歌奖、诗歌与人国际诗人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宇龙诗歌奖、中国新世纪女诗人十佳。
2015春节祝词
我哽咽,在你身上,我
挑拣词语,一大片玉米地
闪亮的露水。在你身上
我寻找深山的僧人,野豌豆的戒疤
或者榆树的伤口。我扑向你平坦的胸脯
寻找祖先,那些山里流出的河水
奔向大海的跋涉。两岸是杨树、泡桐
将会结出秋天的籽粒,为了
春天全然的信任。我哽咽
一颗颗泪水滚滚而下,像苹果
跳下山坡。像核桃树散发香馥
你竹子的挺拔和消瘦,你季节的段落
还在被时间书写。这么多年
远方的天空是一座安静的剧场
等待着一块耕地变绿,远人回到家乡
说他万水千山的历险。从最初的火
到深夜的星光,成为人漫长的道路
在我双乳间伸展,那丘陵的起伏
还在转向南坡的阳光,野生的自由
在你身上,我被一棵柿子树绊倒
亲近着贫瘠村落里的甜蜜
回想开封的一夜大雪,我们错过了
潘杨湖的微澜,错过了青春的眼睫
那浓密的荫凉,是否是白发苍苍时
遮盖我们石头的棺椁?或许这一切
都在你的身上,肩膀拱桥的曲度,流水的表盘
你双手盛开,像杏花的洁白杯盏
被悲伤长出四次,注满日光的糖
像柳丝的针线,缝合记忆的伤口
你的双腿是一场勇士的战争,是
生命扯起的旗帜猎猎作响,当我仰望
一本书在我的眼睛里,让麋鹿成群的山林
阅读。在那里的九月,我爱上你
用洛尔迦的诗句,用伏牛山的次生林
还有叫老范的山中老人,是他们
所有过去的故事,在青冈树和黄栌叶子上的
讲述,那些村庄的名字,童年大海的碧蓝
和你光明的腰海拔平齐。我敞开如大地
顺从你如驯顺于诗句的韵律;你额头汗滴
挺拔的白蜡树,撑起我们的院落
丝瓜架漏下星光在我们身上,修剪
我内心的黑暗。唯有心跳
随着牛蹄印在乡路上颠簸,唯有它
能盛放雨后清澈的白云。在你身上
携带着虫鸣,古老夜游神的梦呓
被我的嘴唇用啜泣朗诵,被绿麻地的宁静倾听
闪亮的嘴唇,最后离开的一个叠韵
是看麦娘草五月的寂静。匿名的神为你
使用我,就像毒芹使用苏格拉底
就像陈蔡的沼泽使用一条丧家犬。你眼角的泪水
告诉我松树为何沉默,知道螽斯
挨近烛火的幸福。是幸福,当我
扑在你身上,就是字找到了句子
句子找到了语言,风媒花在阳光里找到
大气的秩序。这是知识的秘密
那些被闪电照亮的理性的森林
荠菜和野蒿草大脑里的世界
比航天器飞得更高远,当你旋转
金色的身体,你银子的亲吻
唯有弯曲的光能够触及;你的波浪额头
你时间的骨关节,膝盖上的音乐大厅
正演奏着死者们量子的交响曲
我哽咽,在你身上,那是美
破旧的裙子,它撩起风
在橄榄树林中吹拂,在穷人善良的目光中
我寻找珍珠,也寻找苏里曼的瓶子
放出彩虹,不是魔鬼
是鲁米的葡萄酒缸,是杜甫的深深春草
我寻找我缺失的手掌,像荒凉海边
希腊棘为阳光投票,鼻尖的绝望为香蜂草投票
死在异乡的年轻诗人,朝石头和寂静
纵身一跃。我们曾和他一起进入
青铜的大海,带着花楸树的宝石
为永恒的诗歌献上同一颗心
当我们回到汉语的屋檐下,你问
什么是才是中国?河南人,山东人
失去了自己的语言。向着斜坡走
会遇到一匹红色小马,路从远处退回来
从寨墙外,怎样试着说出迎面而来的童年?
另一首诗的山谷,哲学在左边
灶火在右边。俄狄浦斯的三岔路口
也是孔子与老子告别之处
我挑选无能的力量,朝着微弱的灯火
走向你黎明的阳台,那一片玫瑰色曙光
大自然在你赤裸的身上沉醉
是欢乐推动天体运行,催放思想之花
后现代的轨道旁,灰灰菜们兀自美丽
在路边,或者地头,墙角,老牛
反刍,驴子在槽头嚼着秸秆
革命换上了西装,推土机
推平了外祖母的大沙埠。招魂的纸
燃烧在每个汉字中,在你身上,我哽咽
我挑拣砖瓦,挖掘地基
我寻找瓦松的灯芯,寻找屋脊上的引水渠
让血和月光通过,这时间的土壤
还在生长神话,因为星星还在广袤的天上
博物馆的竹简轻轻碰响,陶罐开始滴水
大河村犁过的原野,一群麻雀飞过
那时我才二十一岁,你更小,为母亲买药
像一艘小船,滑行在五月的麦浪
骑自行车的孩子,撒开车把
像奥德修斯返回伊萨卡,像卡瓦菲斯的笔
开始写下一座新的亚历山大
我不知道什么是国境线,不知道什么是
大理石台阶。因为你说雪竟然和水
和云、雾、眼泪是同一种事物
万物共和国,为什么我不能是你?
《诗经》里茨草就是蒺藜,它们相拥
带着真理的尖刺,在大地上铺开。弯月的镰刀
砍进对它自己的赞美。一百年时间
我熟知我的笔笨拙的模仿,从苦荬菜的愤怒
到马齿苋晒不死的倔强,它们不会放过一个诗人
一百年,新的汉语来自德意志、印度
来自《毛泽东选集》,来自麦克阿瑟离开后的日本
以及佛经,西域三十六国的后裔
先祖们烧陶、造船、织布,他们用草木丝绸造纸
皮匠、中医、木匠,铁匠铺里的火光
引车卖浆者的吆喝。大雪和大雨不停下着
大河大江却慢慢干涸,如我们的语言
我哽咽,重新开始学说话,跟随你翻字典
每个词都从你舌尖喂给我,那些麦粒
谷粒,晶莹的粮食,露珠和泪珠一样美
我匍匐,像自由的奴隶,寻找奴隶的自由
每一天,我成为你打开的窗口
窗外是新的田野,而田野沉寂
等着人的歌喉加入布谷的啼鸣,人的光荣
搁在神龛的灰尘中,等待被擦亮
月落之前,母牛还在栏中,但小牛
已经卷舔着词语的树叶,走上了田埂
一百年,外祖母的小裹脚刚走出一百里
识字课本留着一百年前的口音,那不是雄鸡的叫声
也不是溪水的淙潺。我扑向你的身体,我哽咽
正如这首诗,我寻找油菜花金色的声音
山林猛兽的低吼,升大调,降小调
也是“二八板”与“花田错”
你脊柱笔挺,像长矛
击中我的昏聩。生命被它意外的
影子复印,温柔抚触
如香气袅袅上升,在我的额头萦绕
那是一簇豆秧名下的领地。河南地处中原
却是文学的边疆,正好,如你朝着故乡
远走天涯,在无名边界植下你的
两排白杨。就在刚才
赫尔墨斯飞过头顶,有翼的双脚
拂起甲骨文上的积尘。让我看清
古人占卜的密码,那些龟甲,镌刻着
世界原初的面孔,我在你脸上一行行描红
汉字饥渴,吞吃槐树的年轮,艾草的芬芳
干旱朝我慢慢围拢,像危险的马群
从岩石中刨出一汪泉水——拯救
靠灵魂为生,爱是接生的大斧
请让我破碎——为脚下的泥土
拼起一个人的完整
选自《十月》,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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